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凤凰网旅游,ID:travel_ifeng,采访、撰文:骆仪
4月25日,伊朗进入斋月,这是一年里最吉祥的月份,整个国家也在持久的战疫之后逐渐复苏。
近段时间各国都经历了不同形式的“史无前例”,新冠病毒同样影响了伊朗人的生活:国家破天荒地取消了新年致辞、主麻日聚礼;全国封城、所有景点关闭,一只N95口罩比一个家庭一周的伙食费还贵,而境内的机票售价却下跌至个位数;著名的“灯王之墓”被临时用作口罩作坊,但“酒精抗疫”的传言却夺去了不少人的生命……
从事入境旅游业务近20年的金牌导游阿拉什,在设拉子见证了疫情下的多面伊朗,也从旅游人的角度辨别未来伊朗旅游的发展方向。
新冠肺炎疫情在世界各国蔓延,凤凰网旅游推出“战疫中的旅游人”海外系列报道,跟踪挖掘病毒蔓延下全球各地旅游相关的故事,共抗疫情。
在波斯历史文化名城设拉子,阿拉什从事了入境旅游业务近20年,是“旅行圣经”里推荐的金牌导游。年初美伊冲突对他的生意造成第一波打击,然而新冠疫情才是真正的重锤,伊朗的国际航班锐减,旅行社暂时歇业。不过,在国内外谣言四起的时候,阿拉什对疫情有自己的理智思考,更让他比一般人有底气的是,他存了足够维持公司一年开销的应急基金。
“生活在这样的国家,不能没有危机感。”艰难模式之下的人们有更坚韧的生命力。以下,是阿拉什的自述。
谣言、恐慌与质疑
伊朗的疫情爆发得比欧洲早一些。2月20日,伊朗首次出现确诊病例,数小时后就有患者死亡,次日,全国共18人确诊、其中5人死亡。另一方面,黎巴嫩、沙特、伊拉克等中东国家的首次确诊病例都曾到过伊朗圣城马什哈德或库姆。一时之间,伊朗疫情迅速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
2月下旬,伊朗进入“至暗时刻”。27日,伊斯兰议会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穆杰塔巴·宗努尔、负责妇女和家庭事务的副总统玛苏梅·埃卜特卡尔均检测为阳性,前伊朗驻梵蒂冈大使哈迪·霍斯罗沙希因感染新冠肺炎逝世。
然而,大概因为今年年初发生的一连串大事,处于风暴中心的伊朗人一开始对疫情的反应比较麻木。刚开年,苏莱曼尼将军被刺杀、伊朗导弹袭击美军基地、击落乌克兰飞机,震惊世界的事情一件连一件。美国拉着欧洲制裁伊朗,不过,我们已经受制裁长达40年,早已习惯被国际社会孤立隔绝。很多人以为疫情也跟那些事情一样,会很快过去,我相信这种看法是个大错误,疫情不是政府之间的交恶,吵闹过去了航班就会重开。
出于工作和兴趣关系,我接受信息的渠道不仅限于伊朗国内。入境旅游的顾客大部分来自欧洲,自己也经常出国参加展会、旅行,阅读西方作家关于伊朗的作。这段时间,我看了各国专家对于新冠病毒的研究,尤其关注中国的应对措施,疫情爆发初期,我便相信这决不只是“大号流感”那么简单,人们的重视程度还不够,也没有保持合适的社交距离。
疯狂时期:10张机票换不到一只口罩
2月底,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公司暂时歇业,我通知10个员工开始在家办公。
设拉子有着“玫瑰和夜莺之城”的美誉,与伊斯法罕一样是古波斯文化艺术中心,也是外国游客必到之地。最热门的“网红景点”莫过于“粉红清真寺”(Nasir-al-Molk Mosque),清晨的阳光透过花窗撒在粉红地毯上,几乎每个女孩子都想拥有一张坐在斑斓光影里的“打卡”照。
设拉子东北的波斯波利斯古建筑遗址也不可错过,墙上细节丰富的浮雕铭刻着阿契美尼德王朝的荣耀,夕阳在高大的波斯柱子之间沉落地平线。1971年10月,“末代皇帝”巴列维在此举办盛大的波斯帝国建国2500周年庆典,广宴天下宾客,花去1亿美元,引发大学生猛烈抗议,最终演变为浩大的伊斯兰革命。
如今,全伊朗的历史古迹都关闭了,其他景点也停止运营。新冠疫情出现以来,我们见证了太多史无前例:包括伊朗多个城市取消了星期五固定举行的主麻日聚礼——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的首次决定。伊朗人见面,不再拥抱、不再亲吻、不再握手。
3月中,全国封城,除了超市、药店、烤馕店以外的店铺全部关闭,有专人负责清洗马路和喷洒消毒液,进超市要先量体温,学生在家上网课。我和母亲住在一起,说服了老人呆在家里,去超市采购食物的任务自然由我承担。
宅家的时候,伊朗民众也能“云旅行”。人们可以通过panoman.ir这一网站查看古迹景点的全景影像,其中设拉子的景点有粉红清真寺、波斯花园的代表作之一贾汗纳马花园等。不过这种全景影像仅限于室内和室外各一个全景摄像头,比较简单,更没有中国那些丰富的文博直播节目。通过摄像头,想象此时空无一人的粉红清真寺一定特别宁谧,反倒有些欣慰。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换成平时,哪怕一大早赶着开门前的时间去,也只能乖乖排队,想拍一张没有游客的照片简直是“痴心妄想”。
前几年,我考取了飞行员执照,花6万欧元买了一架小飞机。它只能搭载一位乘客,从设拉子飞到德黑兰要5个小时。我通常用它把VIP客人载到离设拉子市区比较远的波斯波利斯景区去,飞一趟收费50欧元。现在当然是飞不了了,如果能飞,我们会在空中俯瞰到极其空旷的设拉子。
别说私人飞机,就连航空公司的常规航班都少了很多。3月中旬,设拉子飞德黑兰的机票降到7欧元,还不够买半只口罩,这条航线平时价在40欧元左右,高峰期可达60-70欧元。
黑市里的N95口罩已经卖到25万土曼(约合人民币125元,最高值为80万土曼),相当于伊朗城市家庭一天平均伙食费的8倍,疯狂时期超过10张机票的总价。大多数人买不起口罩,只能戴相对便宜的一次性手套。
设拉子是法尔斯省省会,跟北部的德黑兰周边省份相比,这里的疫情相对不算严重,但旅游业受到的冲击无关乎地域,自入行以来现在就是谷底。往年,每月我要接待200-250名外国游客,导弹危机之后,游客数量跌了一半,现在是零。好不容易盼来一批德国游客,但机场大屏里的航线早已“一片飘红”。曾经每周多达200个国际航班,现在只剩下每天一班卡塔尔航空、每周一班俄罗斯航空,如今的伊朗经历着比美国制裁更严重得多的封闭。
取消了新年致辞 却拦不住假期出游潮
3月21号是波斯新年诺鲁兹节。诺鲁兹节被视作春天的开始,原是琐罗亚斯德教(俗称“拜火教”)的节日,其历史可以追溯到2500多年前古波斯帝国的第一个王朝阿契美尼德王朝。伊朗人在诺鲁兹节走亲访友,吃吃喝喝,这也是消费行业全年最赚钱的时候。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会去圣城马什哈德的的伊玛目礼萨圣陵参拜,并发表新年致辞。
今年,哈梅内伊取消了新年致辞,也没有前往马什哈德,以避免聚集增加病毒传播风险,这是他成为伊朗最高领袖26年以来首次取消新年致辞。
在疫情更严重的北方,人们却似乎更漫不经心。吉兰省省会拉什特是里海沿岸最大的城市,风景秀丽,相对于干旱缺水的伊朗内陆城市,尤其是人口密度高、空气污染严重的德黑兰有很大吸引力,往年新年前后会迎来一大批本国游客。被划为“红区”的吉兰省于3月4日宣布限制外省人员进入并关闭酒店,但我听说还有不少人想去旅行,原因是“趁现在人少”。中国正是因为春节前大量人口流动导致疫情从武汉扩散到全国,难道我们不应该吸取教训吗?
我的担忧果然成为现实——据交警统计,3月20日除夕有120万人出游;里海沿岸北部城镇,几万辆汽车准备进入海边度假区;而在伊朗疫情爆发源头之一马什哈德,交通流量甚至跟往年同期相差无几,一天之内有59000辆车进城。而这一天伊朗新增确诊病例1237人,为公布数据以来最高值。24日,伊朗革命卫队一名指挥官因新冠去世,大批民众走上街头送葬,德黑兰出现堵车。
政府警告,如果人们继续出行,伊朗将迎来第二波疫情,并宣布禁止城际交通。新年假期里,每日新增病例屡屡打破记录,直到4月2日达到3111人。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据媒体报道和我个人观察,至少在设拉子,从假日开始直到标志着新年结束的4月3日“踏青日”,绝大多数人都乖乖呆在家,除了买菜就没有踏出家门。街上巡查的交警也很负责,如果我试图驾驶车牌号属于市区的汽车出城,会被交警拦下并劝返。
“银河”边的口罩厂 酒瓶里的“希望”
设拉子“灯王之墓”(Shah Cheragh)的穹顶和柱子全部贴满精细切割组合的镜子,璀璨炫目如同水晶宫,被誉为“离银河最近的地方”。这里埋葬了第七伊玛目的两个儿子,是什叶派宗教圣地,近日被改为口罩工坊,当地妇女在此缝制口罩,日产3000个,口罩主要分发给贫困地区民众。虽然口罩产量不太高,但我相信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口罩工坊,这幅画面也会留在设拉子人心里。
灯王之墓不收门票,由志愿者向外国游客提供导览讲解,将来伊朗重新对世界开放时,我想我会向客人提及这段特殊历史。
口罩工坊给人们送上了些许慰藉,但伴随着疫情的发展,关于伊朗的坏消息依旧在更新。四月上旬,人们谈论最多的悲剧大都围绕着“酒”展开。
自伊斯兰革命后伊朗全面禁酒,市面只买得到以Delster为代表的“零度啤酒”——有啤酒味但不含酒精的饮料。但仍有不少人偷偷在家酿酒或从黑市购买,“喝酒能防新冠”是疫情期间散播最广的谣言之一,听信传言的人们把希望寄托在黑市里流通的“梦幻液体”,却时常买到高浓度工业酒精,遭遇酒精中毒甚至丢了性命。一个月前,卫生部首次报告胡泽斯坦省出现集体酒精中毒事件,有270人因酒精中毒入院,37人死亡。截至4月8日,这个数字已经飙升至3000多人中毒、超过600人死亡。
其实,历史上的波斯曾经出产中东地区最好的葡萄酒,其“酒都”正是我所在的城市设拉子。设拉子出产的白葡萄酒与当时欧洲名贵的老雪莉酒齐名,马可·波罗和许多欧洲旅行者都曾在游记里描述设拉子酒的美味。而14世纪的诗人哈菲兹也经常在诗歌里提及酒:“萨基啊,即便那银色的酒杯,给予我的不是美酒,而是痛苦,我也会欣然接受那酒杯,一饮而尽!”
哈菲兹被歌德盛赞为“真正的世界诗人”。在伊朗,每家每户都会藏有一本哈菲兹诗集,其发行量仅次于《古兰经》。而他的故乡正是设拉子,对于伊朗人来说,设拉子必去的景点或许不是粉红清真寺,而是穆沙拉花园里的哈菲兹墓。人们俯身亲吻他的大理石棺,诵读墓志铭上的酒诗:“拿酒来,酒染我长袍。我为爱而醉,人却称我智者。”
哈菲兹还有个美名叫“设拉子夜莺”,因为他经常在诗歌里歌颂能歌善唱的夜莺。由此在景区催生出一门“夜莺占卜”的生意,占卜人一手托着夜莺,一手捧着写着哈菲兹诗句的小卡片。当你付了一笔小小的占卜费,夜莺就会叼起一张卡片,占卜人据此对你的命运展开解读。现在,那些夜莺也暂时赋闲了,也许有了更多时间自由歌唱,只希望它们不会因为主人生意锐减而饿肚子。
盼来了吉祥的斋月,伊朗在复苏
4月14日,伊朗新增死亡病例98人,为疫情爆发以来最低。全国封城近一个月后,我们终于迎来解禁的日子,疫情严重的德黑兰比全国其他地区晚一周复工。商业和生产活动获准恢复,约2/3政府雇员复工,工作时间为早上7点到下午2点。发廊、健身房、电影院、泳池、桑拿等“高风险”商业包括德黑兰大巴扎依然关闭,清真寺和圣陵仍未开放,社交聚集仍被禁止,学校尚未复课。
政府计划向400万户低收入家庭提供无息贷款,并向受疫情影响的企业提供165亿欧元救助。伊朗首次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申请50亿美元紧急贷款用于抗疫,这是伊朗60年来首次申请贷款,但美国特朗普政府计划阻止。
25日,我们进入斋月,在日出到日落之间粒米不进、滴水不喝。这个特殊的斋月在穆斯林世界引起讨论,有些声音认为,不喝水令喉咙干燥,增加感染新冠病毒的风险。日落后的开斋饭叫“伊夫塔尔”,往年很多大清真寺和圣陵会提供免费伊夫塔尔大餐,来聚餐的人成百上千。今年政府禁止了集体礼拜和聚餐,呼吁人们在家祈祷自省,但是否应该破例喝水未有定论。正如卫生部官员所说,“我们要习惯与病毒共存”,新冠病毒影响了伊朗人的生活,甚至让部分延续了千百年的宗教戒律做出调整。
回顾这两个月,我最欣慰的莫过于,除了口罩以外,我们的物资没有出现过紧缺,人们也没有像西方国家那样哄抢食物、囤积厕纸。现在口罩也不缺了,一只口罩售价不到人民币1元。在长年制裁之下,伊朗的产业链相对完整,比那些依赖石油的中东国家更能自给自足。从前我的顾客以欧洲为主,但中国旅游市场肯定恢复得比欧洲更快,我要做好迎接中国客人的准备。
省内旅行已开放,设拉子的郊区已经允许露营,家门口一片绿意,我相信市区公园和景点开放的日子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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